作者: 張曼娟
愛並非必然不變,經歷過愛的過程,
體會過愛的美好,終究順應愛的自然發展。
許多人認為,
現今的年輕世代逐漸喪失語言表述的能力,
意思並非指無法表達,
而是無法適切且完整的陳述想表達的事情,
這當然與閱讀習慣、如何使用語彙等有關。
但我從自己伯父罹癌的經驗中深切體會到,
「愛」這件事,
實在應該先由語言開始,
就以醫護人員為例,他們每日努力工作,
將時間、青春、情感都奉獻給病患,
是否會因一、兩句語言表達的不同,
為付出的一切加分,或者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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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終並不可懼
我的伯父自基層公務員開始做起,
努力工作,而後逐步晉升至不差的職位。
退休之後,因兒女不在台灣,無法在身邊照顧,
他便住在養老院,七十多歲時,
更由於癌症纏身,經常往返榮總診療。
得了癌症固然痛苦,
他仍常思索自己能否幫助他人,
因此,只要醫生問他是否願意參與新藥人體試驗,
他皆應允。他會這般勇於嘗試,
是因為認為自己可提供一項新數據;
就算失敗,反正他年事已高,
又有癌症,能貢獻一己微薄之力,有何不可?
我的伯父 早已同意捐贈大體
那怕走到最後一刻 仍有所貢獻
他還在意識清醒時簽下大體捐贈同意書,
冀盼自己的大體,有助於醫學生研究。
以台灣目前的風氣,捐贈大體並不普遍,
做為晚輩的我們,首次聽聞他的做法,
也覺得十分震撼與感佩。
伯父對我的影響很深,他讓我看見,
哪怕生命走到最後一刻,仍可有所貢獻,
而這份貢獻將使我們體察自身的存在感。
此外,我發覺他完全不懼怕死亡,
他經常說,
死亡並不可怕,
只是一場長久的睡眠而已。
由於病痛,他有時不免會感嘆怎麼罪還沒受完,
還希望運氣再好一些,
隔天起床便能結束這樣的痛苦。
但他說這些話時談笑風生,
毫無一般人面對死亡時的恐懼。
學習善用愛的語言
伯父癌症末期時,因為痛得厲害,
醫生開了些止痛藥給他,止痛藥使他有時產生幻覺,
甚至干擾生活,他活得並不愉快。
我曾幾次陪伴他到榮總就診,
某次等待一位名醫看診,候診時間很長,
對伯父而言是極大的折磨。
癌症使伯父變得極瘦,全身骨頭外突,
即使坐著都是種苦行,
這是年輕健康的我們無法體會的。
他在輪椅上忍不住發出疼痛的呻吟,
但除了看診,醫生還需往赴會議,
眼看兩、三個小時無情的過去,
儘管我們知道這無可奈何,
但等待的煎熬,也確實十分痛苦。
好不容易等到醫師回來看診
我問能解決病痛?醫生卻說…
好不容易等醫師回到診間,
我推著伯父入內就診,醫師問起他的情況,
他只道沒什麼、一如往常,請醫師開如常的藥便好。
因為目睹了他的苦痛,當時我忍耐不住問醫師,
這種藥的副作用已干擾他的生活,
是否有其他方法能解決?
這位異常忙碌的醫師原本未曾抬頭看過我們,
此時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我說:
「可以啊,可以停藥,就讓他痛嘛!
讓他痛得哀哀叫就好啦!」
那一刻,
我真的有種被丟進極地的感覺,心瞬間冰冷下來。
這樣的說法,對於病患
或家屬而言,極為殘酷。
我相信這並非醫師的本意,
但假如換個說法,我會這樣表達:
「我知道,吃這種藥的副作用會使病人很痛苦,
但您也知道,他的疼痛目前沒有其他的止痛藥可用
在還沒有新藥之前,依舊只能使用這種止痛藥。」
醫師的意思應是如此,
為何會以那樣的語言
深深刺痛患者與家屬的心?
每位醫師穿上白袍的那一刻起,
就要承受相當巨大的壓力,
投注健康與青春在工作上,
儘管台灣的醫療環境短期內或許難有太大的改變,
但僅需稍微留意自己的語言,
撫慰與救贖的力量便會擴大許多。
在好的語言表達之前
愛有多少,都是無法被體會的
由那時開始,我意識到有了好的語言,
才能夠恰當的表現我們對於自己與他人的愛,
在好的語言表達之前,
不管我們對這世界有多少大愛,
那份愛是無法被體會的。
除此之外,
我認為愛是一座空房子,
裡面擺放些什麼、放了多少,
就是我們覺得重要的事情,它們
將決定人會擁有怎樣的生活與人生。
本文摘自:《在人文路上遇見生命導師:給未來醫生的十堂課》
作者: 鄭愁予, 黃春明, 黃國珍/等著
出版社:天下文化
責任編輯:Luke